2011年,人在广州的意会,用画布,把心中浮现的纠缠树枝,框住。这扇心灵景窗,枝桠逆光墨黑,粗瘦疏密交错,望穿洞口,景色盎然。听到鸟鸣了吗?色彩光暗互为层次,乍看以为叶子,细看尽是颜色不一的鸟儿,煞热闹。秋来叶落尽?画却题为《夏日盛宴》。树枝扭曲有致,象征岁月风雨的生长洗礼。认识意会,那是在上世纪七十年代末的南洋大学。他念生物系,研读动物花草树木,镇日上榴莲山采标。毕业后第一份工作在园林及游乐署。树长心中,春夏秋冬,自由摆弄四季,分属画家的特权吧。
意会为这画题短句“百啭于回,为自由喝彩”。画幅上下左右任意摆观,有无可无不可。意会常说“我的画不是商品”。但往往忘了画走出画室,就成商品的现实。他有一幅油画,挂在香港机场某航空贵宾室多年,要等到一天朋友手机传讯始获知。这画托在友好画商手上几乎已成了陈年往事。画家追债,倒变得一番心理挣扎。
这就是黄意会,只有创作时,他才无窟无碍。”日日月月,千年不变”,他如此说。
《夏日盛宴》众鸟儿,使其飞抑或使其不飞,更多时候是种心理状态的表述。2006年的意会,决定飞了,从炎炎的新加坡出走,到广州居住。
2008年,意会在上海办《千风,干影》个展,交上他到中国两年后的成绩单。画展前的个把月,他随华文报业俱乐部篮球队出游中国,顺带作品到上海预先处理。秋风凛凛的早上,我帮他扛着画布卷幅,找上画框店铺,哎!人家早搬离了。
画展后,之前因为地址乌龙,坐在路边歇息,碰上星期天,街店都迟未开门。“麦当劳咖啡,汉堡包,这时有这该多好” 当时我们互相调侃,说着这艺术帮不了忙的渴望。这事意会几乎忘了。他津津乐道的是受委约到昆山工业园区为厂家新厦创作的乐事。
其实,那是意会的灰蓝期,人生和创作,身心都同时遇到了不大不小的转折和瓶颈。我们聊着中华文化山川和热带阳光海浪体现在他作品里的情结。
意会大学毕业时,在园林及游乐署觅到一份施展所学的差事,东海岸公园,机场笔直的东海岸大道的树木花草,都有他的心思和汗水的浇灌。甚受器重的他,获得到澳洲大学研读泥土的奖学金。临行前夕,无端端蹦出了一个参加现代画会远游中国的大好机会。在鱼与熊掌间,他毅然选择了后者。
中国江山,在上世纪80年代,对一个受华文教育者而言,只是诗书里耳熟能详的文化故乡。拘于当时的政治敏感情势,新加坡人,尤其年轻人,那是红线重区。能登泰山,能聆黄河咆哮,能一览江南水乡胜景,直叫他离了职,赔偿毁约。在课职不易的年代,此举令许多人不解。但对一个年轻气盛的创作者,这趟29岁的中国行,一系列的大型抽象山水随后如瀑布挂流三百丈,让他在抽象的时潮中,寻得一个精神立定点。他那趟旅行归来后,我们三数好友结伴台湾游。在基隆,在友人款待的饺子家宴上的一位初识,看了意会偷带进来(台湾尚未解严)的中国行幻灯片,急急邀请我们上她家。她家老爷爷从小小的幻灯放映器里观看中国大陆山河,老泪纵横。一生戎马,那是回不了的故土啊!
山水因为人的灵魂而活,把山水人性化。年轻的意会如郑板桥的《竹石》立根破岩中,咬定青山不放松。
时流许多抽象画家动辄学着波洛克高喊”我就是大自然” ,不然就“自我道玄”化。意会要在这些托辞迷障里,踏实地寻找突破口,比如刻意地把人物隐藏山水里。他参加大华银行绘画奖, 《人与自然》得了一等奖。之后有位评委透露,这画作原本被淘汰,评委再次细看后,才赞赏画家把人物风景,融为一体的匠心。
意会也逐渐明白所谓“人性化“该是内涵恳切的“人文化” ,胸有诗书“气自画” (华)的原始流露。这时期,他转放心思在技法锻炼画意探索,创作了不少大面积作品。一幅挂在我任职所在的报业中心内的大幅胶彩《无垠》 ,主色调白中带黄,左上一抹蓝湖,右边山石,画笔由重而轻往下挪移,远景横扫笔触带出渺远,近景则具流动之态势,构图立体,恢弘明亮,为这一时期的代表作。这幅1988年的作品,捐献给电力站艺术中心筹募基金。
技巧经营意境拓展,寻求自家眉目,犹如诗仙李白概叹蜀道之难。毕竟欲上青天,是任何有志艺者的心路征旅。
意会力求风格圈转,自喻为变形虫,草履虫。早年从蜡染起步,间中纸刻的线图勾勒,使他意识明确地在油和胺彩的运筹中,谱抽象和具象元素之和鸣,让画中的曲折,成为未必是观者的第一印象。这个探索并非平坦,他努力克服间中引起的表现误差。2000年落实个展《人面山水》 。他自叙“每一片风景深处,必有一张熟悉的面孔。”嵌入面孔的山水,和意会之前色彩节奏酣畅,讨喜的画风,面对了欣赏者和市场的严峻挑战。画里隐显的“人” ,男或女,眼神沉郁,线条躁动,山水都市一律景观模糊。当时在斯民艺苑,我对意会说,你到了艺术更年期。
熟悉意会的朋友,都知道他喜与友聚,活动多元,打篮球,潜水。但大家欢杯时,他总处在无言的状态。他居广州期间,我们到访,一定到他喜欢光顾的小酒吧嬉乐。唱K时他像个带着情书流浪的十五二十时老青年,不是《恋曲1980》 , 就是 Always on my mind.
画画孤独路,行在路上,时有美景,时有阴影。对意会而言,山水挥洒,心情是放纵的,人物只在夜深人静时心有触动才落笔。眼神,山水藏不住。《自画》和《暗色》 ,这两幅自画像,前者脸庞颜色夺目但深沉,后者苍白扭曲显诡魅,视觉相异,各有短句自况: “岁月刻痕,依然是我” , “在黑暗中,我是唯一的色彩” 。同是2013年的作品,他惯用于山水的色彩反而如风潜入润物无声。两双眼睛含映的忧,哪一部分才是画家自己呢?
在画坛,能诗能文,意会是少数者之一,常为画作二度创作:赋予诗化的短句,借此让观者更贴近画家,而又不影响个己的直觉感受。意会曾在《联合早报》副刊撰写十多年小品专栏,文图并茂,并发表以猫和鱼为主角的漫画。
他的绘画视觉之诗意灵动,其来有自。他在大学时受学长陈瑞献开创的纸刻启迪,着手利用原本用于广告设计用途的纸板作料创作。1990年笔者出版诗集《赤道走索》 ,内收意会为我24首诗所作的纸刻,在电力站举办推介展览。这是本国艺坛上的第一个纯纸刻展,与诗同行。
生命里的不确定转弯,纸刻小品抒情,其去黑现白之特质,最能体现日夜的幽微情思。2015年,意会把8年的异国生活打包归来,携回40幅纸刻作品,举行《鸟归沙有迹》汇报展。3年后的今日, 2018年,工作不辍的他再推出《无时》个展。他特引“时间是一把利刀,刮尽美丽的从前”为述。这是云南园时代周维介为南大诗乐创作的诗句,我们都曾一起在南大湖畔吟唱青春。
《无时》诚为意会的“回顾展” 。无时无疑是有涯的追寻,画人惟用画笔,方上下求索自我解缚之道。
《夏日盛宴》前景枝極交叉,让我们犹如站在当月窗格子前,窗外彩禽,栖息树上,数着数也数不清啊!每一只彩鸟都藏着美丽的记忆。然而, 《夏日盛宴》里,没有一只彩鸟是飞翔的。
意会以画会意:宁静致远,天地无时;不飞,也是自由。
22-03-2018
潘正镭
潘正镭作家。南洋大学时代,担任“南大诗社”社长时,从文学院跳到理学院,把一位听说很会画画的学长黄意会拉出来,一起搞活动。相交相知四十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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